五曰:大智不形,大器晚成,大音希声。

禹之决江水也,民聚瓦砾。事已成,功已立,为万世利。禹之所见者远也,而民莫之知。故民不可与虑化举始,而可以乐成功。

孔子始用於鲁,鲁人鹥诵之曰:“麛裘而韠,投之无戾。韠而麛裘。投之无邮。”用三年,男子行乎涂右,女子行乎涂左,财物之遗者,民莫之举。大智之用,固难逾也。

子产始治郑,使田有封洫,都鄙有服。民相与诵曰:“我有田畴,而子产赋之。我有衣冠,而子产贮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 後三年,民又诵之曰:“我有田畴,而子产殖之。我有子弟,而子产诲之。子产若死,其使谁嗣之?”

使郑简、鲁哀当民之诽訾也,而因弗遂用,则国必无功矣,子产、孔子必无能矣。非徒不能也,虽罪施,於民可也。今世皆称简公、哀公为贤,称子产、孔子为能。此二君者,达乎任人也。舟车之始见也,三世然後安之。夫开善岂易哉!故听无事治。事治之立也,人主贤也。

魏攻中山,乐羊将。已得中山,还反报文侯,有贵功之色。文侯知之,命主书曰:“群臣宾客所献书者,操以进之。”主书举两箧以进。令将军视之,书尽难攻中山之事也。将军还走,北面再拜曰:“中山之举,非臣之力,君之功也。”当此时也,论士殆之日几矣,中山之不取也,奚宜二箧哉?一寸而亡矣。文侯,贤主也,而犹若此,又况於中主邪?中主之患,不能勿为,而不可与莫为。凡举无易之事,气志视听动作无非是者,人臣且孰敢以非是邪疑为哉?皆壹於为,则无败事矣。此汤、武之所以大立功於夏、商,而句践之所以能报其雠也。以小弱皆壹於为而犹若此,又况於以强大乎!

魏襄王与群臣饮,酒酣,王为群臣祝,令群臣皆得志。史起兴而对曰: “群臣或贤或不肖,贤者得志则可,不肖者得志则不可。”王曰:“皆如西门豹之为人臣也。”史起对曰:“魏氏之行田也以百亩,邺独二百亩,是田恶也。漳水在其旁,而西门豹勿知用,是其愚也。知而弗言,是不忠也。愚与不忠,不可效也。”魏王无以应之。明日,召史起而问焉,曰:“漳水犹可以灌邺田乎?” 史起对曰:“可。”王曰:“子何不为寡人为之?”史起曰:“臣恐王之不能为也。”王曰:“子诚能为寡人为之,寡人尽听子矣。”史起敬诺,言之於王曰: “臣为之,民必大怨臣,大者死,其次乃藉臣。臣虽死藉,愿王之使他人遂之也。王曰:“诺。”使之为邺令。史起因往为之。邺民大怨,欲藉史起。史起不敢出而避之。王乃使他人遂为之。水已行,民大得其利,相与歌之曰:“邺有圣令,时为史公。决漳水,灌邺旁。终古斥卤,生之稻粱。”使民知可与不可,则无所用矣。贤主忠臣,不能导愚教陋,则名不冠後、实不及世矣。史起非不知化也,以忠于主也。魏襄王可谓能决善矣。诚能决善,众虽喧哗,而弗为变。功之难立也,其必由讻々邪!国之残亡,亦犹此也。故讻々之中,不可不味也。中主以之止善,贤主以之讻々也立功。

白话文翻译

其五说:最大的智慧不显露于形迹,最珍贵的器物往往最后完成,最宏亮的声音反而听来无声。

大禹疏通长江时,百姓聚集瓦砾来阻碍他。等到事情完成,功绩建立,成就了万世的利益。大禹的见识深远,但百姓却不了解。所以,不能和百姓谋划变革的开端,却可以让他们共享成功的喜悦。

孔子刚开始在鲁国执政时,鲁国人唱诵歌谣说:“穿着鹿皮裘衣配蔽膝,丢弃他也没有罪。穿着蔽膝配鹿皮裘衣,丢弃他也无过错。” 执政三年后,鲁国男子在道路右侧行走,女子在左侧行走,路上遗失的财物,没有人拾取。大智的施行,原本就难以被常人理解。

子产开始治理郑国时,划定田地的界限和沟渠,让城邑和乡村有规定的服饰。百姓一起唱诵道:“我有田地,子产却征税;我有衣冠,子产却收贮。谁要杀子产,我一定参与!” 三年后,百姓又唱诵:“我有田地,子产使它增产;我有子弟,子产教诲他们。子产若死,谁能接替他?”

假如郑简公、鲁哀公在百姓非议时就不再任用子产、孔子,那么国家必定无成就,二人也必定无才能。不仅如此,即使对百姓施加刑罚也是可行的。如今世人都称赞郑简公、鲁哀公贤明,称赞子产、孔子有才能。这两位君主,通晓用人之道。舟车刚出现时,经过三代人后人们才习惯。开创善政哪有容易的呢!所以听取正确的意见,政事就能治理好。政事治理得好,在于君主贤明。

魏国攻打中山国,乐羊为将领。攻克中山后,回国向魏文侯报功,脸上有居功自傲的神色。文侯察觉后,命令主管文书的官员:“把群臣和宾客所献的书信都拿来。” 主管官员搬来两箱书信进献。文侯让乐羊看,信中全是攻中山时群臣的责难。乐羊转身退下,向北拜了两拜说:“攻克中山,不是我的功劳,是君主的功劳。” 当时,群臣责难乐羊的言辞几乎让他获罪,若不是文侯用两箱书信证明,乐羊的功绩差点就被否定了。魏文侯是贤明的君主,尚且如此,何况平庸的君主呢?平庸君主的祸患,在于不能坚持正确的事,又不懂得哪些事不该做。凡是行事没有轻易成功的,君主的意志、视听、行动都坚持正确,臣子谁敢用错误的言论质疑呢?君臣都专一于正事,就不会有失败的事。这就是商汤、周武王能在夏、商建立大功,勾践能报仇雪恨的原因。凭借弱小的力量专一做事尚且如此,何况凭借强大的力量呢!

魏襄王与群臣饮酒,酒兴正酣时,襄王为群臣祝酒,希望大家都能得志。史起起身回答:“群臣有的贤能有的不肖,贤能者得志可以,不肖者得志就不行。” 襄王说:“都要像西门豹那样做臣子。” 史起回应:“魏国分配田地每人百亩,唯独邺地每人二百亩,这是因为土地贫瘠。漳水在旁边,西门豹却不知利用,这是他的愚蠢;知道却不说,是不忠。愚蠢和不忠,不能效仿。” 襄王无话可答。第二天,召来史起问道:“漳水还能灌溉邺地的农田吗?” 史起回答:“能。” 襄王说:“你为何不替我去做?” 史起说:“我担心大王不能坚持。” 襄王说:“你若真能做,我全听你的。” 史起恭敬应诺,又对襄王说:“我去做,百姓必定怨恨我,重则杀我,轻则辱骂我。我即使被处死或辱骂,希望大王让别人接着完成。” 襄王说:“好。” 派他做邺令。史起到任后,百姓果然大怒,想辱骂他,史起不敢出门躲避起来。襄王于是让别人接着干。漳水灌溉后,百姓大获其利,一起歌唱:“邺有圣明县令,就是史公。引漳水,灌邺田。亘古盐碱地,长出稻粱。” 假如百姓一开始就知道可行与否,那就无需引导了。贤主忠臣若不能开导愚昧、教化鄙陋,名声就不能流传后世,功绩也不能惠及当代。史起并非不知顺应民心,而是因为忠于君主。魏襄王可称得上能决断善政了。真正能决断善政的君主,即使众人喧哗,也不改变。功业难以建立,必定要经历非议啊!国家的残破灭亡,也是这个道理。所以在非议之中,不能不深思。平庸君主因非议而停止善政,贤明君主却在非议中建立功业。

注释

大智不形:最大的智慧不显露外在形态。

瓦砾:碎瓦和石子,此处指百姓用杂物阻碍治水。

麛(mí)裘:鹿皮裘衣,指孔子初任时的服饰。

韠(bì):古代朝服的蔽膝,象征官服。

投之无戾(lì):丢弃他也无罪。“戾” 指罪过。

封洫(xù):田地的界限和沟渠。

都鄙有服:城邑(都)和乡村(鄙)有规定的服饰,象征等级秩序。

贮之:收贮,此处指管理服饰制度。

藉:通 “藉”,辱骂。

斥卤:盐碱地。

讻々(xiōng):喧哗、非议。

延伸阅读

《老子・四十一章》:“大器晚成,大音希声” 出自《老子》,原文强调 “道” 的无形与深远,与本文 “大智不形” 的哲学思想相通。可延伸理解道家 “无为而治” 与儒家 “经世致用” 在治国理念上的交融。

子产治郑与孔子治鲁:子产 “铸刑书”“作丘赋”,是春秋时期法家思想的先驱;孔子推行礼制,注重道德教化。二者治理方式不同却均获成效,反映了先秦时期 “礼法并施” 的治国实践,可对比《论语》中孔子 “导之以德,齐之以礼” 的主张。

西门豹与史起治邺:西门豹初治邺时破除 “河伯娶妇” 迷信,史起则继其志开渠治水,二人皆为战国时期魏国能臣。邺地的治理案例体现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的统治逻辑,可结合《史记・滑稽列传》中西门豹的故事,理解古代能臣的施政智慧与民众认知的矛盾。

相关阅读

《史记・滑稽列传》:记载西门豹治邺的详细过程,与本文史起治水形成延续性叙事,展现魏国在邺地的治理策略演变。

《说苑・政理》:收录孔子治鲁、子产治郑的更多细节,如 “男子行右,女子行左” 的礼仪规范,可与本文互证先秦时期德治与法治的实践。

《韩非子・难一》:从法家视角评论乐羊攻中山的功过,强调 “君明臣贤” 的重要性,与本文 “贤主忠臣” 的主题形成思想对话,可对比儒法两家对君臣关系的不同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