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曰:春气至则草木产,秋气至则草木落。产与落,或使之,非自然也。故使之者至,物无不为;使之者不至,物无可为。古之人审其所以使,故物莫不为用。

赏罚之柄,此上之所以使也。其所以加者义,则忠信亲爱之道彰。久彰而愈长,民之安之若性,此之谓教成。教成,则虽有厚赏严威弗能禁。故善教者,不以赏罚而教成,教成而赏罚弗能禁。用赏罚不当亦然。奸伪贼乱贪戾之道兴,久兴而不息,民之雠之若性。戎夷胡貉巴越之民是以,虽有厚赏严罚弗能禁。郢人之以两版垣也,吴起变之而见恶。赏罚易而民安乐。氐羌之民,其虏也,不忧其系累,而忧其死不焚也。皆成乎邪也。故赏罚之所加,不可不慎。且成而贼民。

昔晋文公将与楚人战於城濮,召咎犯而问曰:“楚众我寡,柰何而可?”咎犯对曰:“臣闻繁礼之君,不足於文,繁战之君,不足於诈。君亦诈之而已。”文公以咎犯言告雍季,雍季曰:“竭泽而渔,岂不获得?而明年无鱼;焚薮而田,岂不获得?而明年无兽。诈伪之道,虽今偷可,後将无复,非长术也。”文公用咎犯之言,而败楚人於城濮。反而为赏,雍季在上。左右谏曰:“城濮之功,咎犯之谋也。君用其言而赏後其身,或者不可乎!”文公曰:“雍季之言,百世之利也;咎犯之言,一时之务也。焉有以一时之务先百世之利者乎?”孔子闻之,曰: “临难用诈,足以却敌;反而尊贤,足以报德。文公虽不终,始足以霸矣。”赏重则民移之,民移之则成焉。成乎诈,其成毁,其胜败。天下胜者众矣,而霸者乃五。文公处其一,知胜之所成也。胜而不知胜之所成,与无胜同。秦胜於戎,而败乎淆;楚胜於诸夏,而败乎柏举。武王得之矣,故一胜而王天下。众诈盈国,不可以为安,患非独外也。

赵襄子出围,赏有功者五人,高赦为首。张孟谈曰: “晋阳之中,赦无大功,赏而为首,何也?”襄子曰:“寡人之国危,社稷殆,身在忧约之中,与寡人交而不失君臣之礼者,惟赦。吾是以先之。”仲尼闻之,曰:“襄子可谓善赏矣!赏一人,而天下之为人臣莫敢失礼。”为六军则不可易,北取代,东迫齐,令张孟谈逾城潜行,与魏桓、韩康期而击智伯,断其头以为觞,遂定三家,岂非用赏罚当邪?

白话文翻译

第四种说法:春气到来草木便生长,秋气到来草木便凋零。生长与凋零,是受外力驱使,并非自然如此。所以驱使的力量到来,万物没有不响应的;驱使的力量不到来,万物就无法有所作为。古人审察驱使万物的根本,所以万物没有不被利用的。

赏罚的权柄,是君主用来驱使臣下的工具。若赏罚施加符合道义,那么忠信亲爱的道德就会彰显。长久彰显而不断增长,百姓安于这种教化就像本性一样,这叫做 “教成”。教成之后,即使有厚赏严威也无法禁止(百姓向善)。所以善于教化的君主,不依赖赏罚而教化自成;教化一成,赏罚就无法限制其影响。使用赏罚不当也是如此:奸伪、贼乱、贪戾的风气兴起,长久不息,百姓憎恨这种风气也会像本性一样。戎夷、胡貉、巴越的百姓就是这样,即便有厚赏严罚也无法禁止。郢人用两版筑墙的古法,吴起改变筑墙方法却被厌恶(因改变传统),但改变赏罚方式却能让百姓安乐。氐羌百姓被俘时,不担忧被捆绑,却担忧死后不能火葬,这都是因为不良习俗已成本性。所以赏罚的施加不可不谨慎,否则一旦形成就会危害百姓。

从前晋文公将与楚军在城濮交战,召咎犯问道:“楚众我寡,怎么办?” 咎犯回答:“我听说注重繁文缛节的君主,不厌倦虚文;频繁作战的君主,不厌倦诡诈。您只需用诈术即可。” 文公将咎犯的话告诉雍季,雍季说:“排干湖泽捕鱼,怎能不获得?但明年就无鱼可捕;焚烧草泽打猎,怎能不获得?但明年就无兽可猎。诡诈之道,即便眼前苟且可行,以后就无法再用,不是长久之策。” 文公采用咎犯的计谋,在城濮击败楚军。回国行赏时,雍季却居首功。近臣劝谏:“城濮之功是咎犯的谋略,您用了他的建议却把奖赏放在他之后,恐怕不行吧?” 文公说:“雍季的话,是百世之利;咎犯的话,是一时之急。怎能把一时之急放在百世之利前面呢?” 孔子听闻后说:“临难用诈术,足以退敌;回师后尊崇贤德,足以报德。文公虽未能善终,起初也足以成就霸业了。” 重赏能使百姓归附,百姓归附则事业成功。若靠诡诈成功,其成就终将毁坏,胜利也会转为失败。天下取胜的人很多,但成就霸业的只有五霸。文公是其中之一,因为他知道胜利的根本。取胜却不知胜利如何成就,与未取胜相同。秦国战胜西戎,却在淆山战败;楚国战胜中原诸国,却在柏举战败。周武王懂得取胜的根本,所以一次胜利就称王天下。若诡诈充斥全国,国家无法安定,祸患不只是外部的。

赵襄子解除晋阳之围后,赏赐五位有功者,高赦居首。张孟谈问:“晋阳之战中,高赦并无大功,为何赏赐居首?” 襄子说:“国家危殆、我身困忧时,与我交往而不失君臣之礼的,只有高赦。所以我先赏他。” 孔子听闻后说:“襄子可称善于赏赐了!赏一人而使天下为人臣者不敢失礼。” 赵襄子因此统军不可战胜,北取代国,东迫齐国,令张孟谈越城潜行,与魏桓子、韩康子约定攻灭智伯,将智伯头做成酒杯,最终奠定三家分晋的局面,这难道不是赏罚得当的结果吗?

注释

两版垣:用两块木板夹土筑墙,是楚国旧法,“版” 指筑墙的夹板。

吴起变之:吴起在楚国变法时改革筑墙方法,因改变传统遭百姓厌恶,见《吕氏春秋・义赏》。

氐羌之虏:氐羌族人被俘时,“氐羌” 为西部少数民族,以火葬为习俗。

城濮之战:前 632 年晋楚争霸战,晋文公凭咎犯诈术获胜,奠定霸主地位。

咎犯:狐偃,字咎犯,晋文公舅父,助其复国称霸。

雍季:晋文公臣子,主张 “仁政为本”,与咎犯的 “权变” 形成对比。

竭泽而渔:排干湖泽捕鱼,比喻只顾眼前利益的短视行为。

赵襄子出围:前 455 年智伯攻赵,赵襄子坚守晋阳三年,后联合韩魏灭智伯。

高赦:赵襄子家臣,在晋阳之围中坚守君臣之礼,故获首赏。

张孟谈:赵襄子谋臣,献策联合韩魏,为三家分晋的关键人物。

延伸阅读

《吕氏春秋・义赏》

本文节选自《吕氏春秋・义赏》,以 “赏罚必合道义” 为核心,通过晋文公、赵襄子的案例,阐述 “义赏” 对治国的重要性,可对照原文理解战国时期的赏罚伦理。

《商君书・赏刑》

商鞅提出 “壹赏、壹刑、壹教”,强调赏罚统一,与文中 “赏罚之柄,上之所以使也” 的观点形成法儒对比。

《孔子家语・子路初见》

孔子评价 “善赏者赏一而劝百”,与文中 “赏一人而天下莫敢失礼” 的教化思想相呼应,展现儒家对赏罚的价值定位。

《韩非子・难一》

对 “文公赏雍季” 提出质疑,认为 “霸者之佐,未有不先务耕战”,体现法家对 “百世之利” 的不同理解。

相关阅读

《史记・晋世家》

详细记载城濮之战及晋文公行赏的过程,与文中 “雍季在上” 的细节相互印证,展现历史叙事中的赏罚逻辑。

《资治通鉴・周纪一》

司马光评价智伯之亡时说 “才者德之资,德者才之帅”,与文中 “诈伪之道不可久” 的警示形成历史呼应。

《曾国藩・挺经》

“明辨” 篇强调 “赏罚分明,恩威并重”,继承文中 “赏罚不可不慎” 的治术思想,体现传统管理智慧的延续。

《公正:该如何做是好?》(迈克尔・桑德尔)

现代哲学对 “结果正义” 与 “程序正义” 的探讨,可与文中 “一时之务” 与 “百世之利” 的伦理抉择对照,展现跨文明的价值思考。

《吕氏春秋通诠・义赏》

考据学家对 “氐羌忧不焚”“吴起见恶” 的民俗与史实考证,指出其与《后汉书・西羌传》《吴子・变法》的关联,展现战国时期的社会文化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