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谓
分类:览·审应览 浏览量:
四曰:言者以谕意也。言意相离,凶也。乱国之俗,甚多流言,而不顾其实,务以相毁,务以相誉,毁誉成党,众口熏天,贤不肖不分。以此治国,贤主犹惑之也,又况乎不肖者乎?惑者之患,不自以为惑,故惑惑之中有晓焉,冥冥之中有昭焉。亡国之主,不自以为惑,故与桀、纣、幽、厉皆也。然有亡者国,无二道矣。
郑国多相县以书者,子产令无县书,邓析致之。子产令无致书,邓析倚之。令无穷,则邓析应之亦无穷矣。是可不可无辩也。可不可无辩,而以赏罚,其罚愈疾,其乱愈疾。此为国之禁也。故辩而不当理则伪,知而不当理则诈。诈伪之民,先王之所诛也。理也者,是非之宗也。
洧水甚大,郑之富人有溺者,人得其死者。富人请赎之,其人求金甚多。以告邓析,邓析曰:“安之。人必莫之卖矣。” 得死者患之,以告邓析,邓析又答之曰:“安之。此必无所更买矣。”夫伤忠臣者有似於此也。夫无功不得民,则以其无功不得民伤之;有功得民,则又以其有功得民伤之。人主之无度者,无以知此,岂不悲哉?比干、苌弘以此死,箕子、商容以此穷,周公、召公以此疑,范蠡、子胥以此流,死生存亡安危,从此生矣。
子产治郑,邓析务难之,与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襦袴。民之献衣襦袴而学讼者,不可胜数。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所欲胜因胜,所欲罪因罪。郑国大乱,民口喧哗。子产患之,於是杀邓析而戮之,民心乃服,是非乃定,法律乃行。今世之人,多欲治其国,而莫之诛邓析之类,此所以欲治而愈乱也。
齐有事人者,所事有难而弗死也。遇故人於涂,故人曰: “固不死乎?”对曰:“然。凡事人,以为利也。死不利,故不死。”故人曰: “子尚可以见人乎?”对曰:“子以死为顾可以见人乎?”是者数传。不死於其君长,大不义也,其辞犹不可服,辞之不足以断事也明矣。
夫辞者,意之表也。鉴其表而弃其意,悖。故古之人,得其意则舍其言矣。听言者以言观意也,听言而意不可知,其与桥言无择。
齐人有淳于髡者,以从说魏王。魏王辨之,约车十乘,将使之荆。辞而行,有以横说魏王,魏王乃止其行。失从之意,又失横之事,夫其多能不若寡能,其有辩不若无辩。周鼎著倕而龁其指,先王有以见大巧之不可为也。
白话文翻译
其四:言语是用来表达意思的。言语和意思相背离,是凶险的。乱国的习俗,有很多流言,不顾事实,一味互相诋毁、互相吹捧,诋毁和吹捧形成团伙,众口喧嚣能熏天,贤与不肖分不清。用这种方式治国,贤明的君主尚且会困惑,何况不贤的君主呢?困惑的人的祸患,是不认为自己困惑,所以困惑之中有明白的时候,昏暗之中有光明的时候。亡国的君主,不认为自己困惑,所以和桀、纣、周幽王、周厉王一样。然而亡国的情况,原因是一样的。
郑国有很多人把意见书悬挂起来(议论朝政),子产下令不准悬挂,邓析就改用投递的方式(把意见书送上门)。子产下令不准投递,邓析就把意见依附在别的东西上(如器物、墙壁)传播。命令层出不穷,邓析应付的方法也层出不穷。这是因为对 “可” 与 “不可” 没有明确分辨。对 “可” 与 “不可” 没有分辨,却用赏罚来处理,惩罚越厉害,混乱就越严重。这是治国的禁忌。所以辩论不合道理就是虚伪,聪明不合道理就是欺诈。虚伪欺诈的人,先王是要诛杀的。道理是是非的根本。
洧水涨得很大,郑国的富人有溺水死的,有人捞到了他的尸体。富人想赎回尸体,捞尸人要价很高。富人把这事告诉邓析,邓析说:“放心。他肯定卖不出去(除了你没人买)。” 捞尸人担心了,也告诉邓析,邓析又回答说:“放心。他肯定无处再买(除了我这里)。” 伤害忠臣的人,做法和这类似。臣子没功劳不得民心,就用 “没功劳不得民心” 来诋毁他;臣子有功劳得民心,就用 “有功劳得民心” 来诋毁他。君主没有标准,就无法明白这一点,难道不可悲吗?比干、苌弘因此被杀,箕子、商容因此困窘,周公、召公因此被猜疑,范蠡、伍子胥因此流亡,死生存亡安危,都由此产生。
子产治理郑国,邓析总是设法为难他,和有官司的百姓约定:大案给一件上衣,小案给一套短衣裤(作为报酬,教他们打官司)。百姓献上衣和短衣裤来学打官司的,多得数不清。邓析把错的说成对的,把对的说成错的,是非没有标准,“可” 与 “不可” 每天都在变。想让谁胜诉就能胜诉,想治谁的罪就能治罪。郑国大乱,百姓议论纷纷。子产对此担忧,于是杀了邓析并陈尸示众,民心才服帖,是非才确定,法律才施行。如今的人,大多想治理国家,却不诛杀邓析之类的人,这就是想治理却更混乱的原因。
齐国有个侍奉人的人,所侍奉的人遇到危难,他却不拼死相救。在路上遇到老朋友,老朋友说:“你竟然不拼死救主吗?” 他回答:“是的。凡是侍奉人,是为了利益。拼死对自己没好处,所以不拼死。” 老朋友说:“你还能见人吗?” 他回答:“你认为拼死就能见人吗?” 这种辩解流传开来。不为君主和上级拼死,是大不义,他的言辞却还不能被折服,可见言辞不足以判断事情是很明显的。
言辞是意思的外在表现。只看外在表现而抛弃意思,是违背常理的。所以古人,领会了意思就舍弃言辞。听人说话是通过言辞观察意思,听了话却不明白意思,那和乖戾的言辞没区别。
齐国有个叫淳于髡的人,用合纵的主张游说魏王。魏王被他说服,准备好十辆马车,要派他去楚国(联楚合纵)。他告辞出发时,又用连横的主张游说魏王,魏王就取消了他的出使。他既违背了合纵的本意,又没做成连横的事,可见才能多不如才能少,有辩才不如没有辩才。周鼎上刻着倕(古代巧匠)的像,却让他咬着手指(表示自伤),先王以此表明太灵巧是不可取的。
注释
县书:“县” 通 “悬”,指悬挂意见书,古代百姓议论朝政的方式。
邓析:春秋时郑国大夫,法家先驱,善辩,曾作《竹刑》(写在竹简上的法律),因 “以非为是” 被子产所杀。
洧水(wěi shuǐ):古河名,在今河南境内,流经郑国都城。
襦袴(rú kù):短衣和裤子,古代平民服饰,此处指打官司的报酬。
桥言:“桥” 通 “矫”,指乖戾、不实的言辞。
淳于髡(chún yú kūn):战国时齐国辩士,以 “滑稽多辩” 著称,曾侍奉齐威王。
从(zòng)、横(héng):即合纵、连横,战国时期外交策略,合纵指联合弱国抗秦,连横指依附秦国攻弱国。
倕(chuí):传说中上古巧匠,擅长制作器物,周鼎刻其像 “龁其指”,喻 “大巧若拙”。
延伸阅读
《吕氏春秋・离谓》:本文节选自《审应览・离谓》,“离谓” 即 “言辞与意思相背离”,核心批判 “诡辩乱法”,主张 “以理为宗”。这与《韩非子・问辩》中 “乱世则不然,主上有令,而民以文学非之;官府有法,而民以私行矫之” 的批判一致,体现战国时期对 “名实混乱” 的警惕(为法治铺路)。
邓析的 “诡辩” 与法家的 “正名”:邓析 “以非为是” 的辩术,本质是破坏 “名实对应”,而法家主张 “名实相当”(如《商君书・定分》“名定而实辨”)。子产杀邓析,反映早期法家对 “言辞需合于法” 的要求,可对比古希腊智者学派(如普罗泰戈拉 “人是万物的尺度”)与邓析的 “相对主义” 异同。
“言意关系” 的哲学探讨:文中 “言者以谕意”“得其意则舍其言”,与《周易・系辞》“言不尽意”、《庄子・外物》“得意忘言” 共同构成先秦 “言意之辨” 的重要内容。儒家重 “言有物”(《论语・子罕》),道家重 “得意忘言”,杂家则强调 “言合于理”,可分析不同学派对 “言语功能” 的定位差异。
相关阅读
《左传・定公九年》:记载 “郑驷歂杀邓析而用其《竹刑》”,与本文 “子产杀邓析” 略有出入(实际杀邓析的是驷歂,非子产),反映历史记载的细节差异,也说明邓析的《竹刑》因 “合理” 被沿用,其 “诡辩” 因 “乱法” 被否定。
《史记・滑稽列传》:记载淳于髡 “以隐语说齐威王”,展现其辩才的积极面(讽谏君主),与本文 “以从说又以横说” 的消极面形成对比,体现 “辩才” 的双刃剑效应。
《荀子・正名》:“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则慎率民而一焉。” 主张通过 “正名”(确定名称与实物的对应)统一思想,与本文 “理为是非之宗” 的主张呼应,可对比儒、法、杂家在 “正名” 目的上的共性(维护秩序)与差异(儒重 “礼”,法重 “法”)。
发表评论(人工审核后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