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曰:白圭谓魏王曰:“市丘之鼎以烹鸡,多洎之则淡而不可食,少洎之则焦而不熟,然而视之蝺焉美,无所可用。惠子之言,有似於此。”惠子闻之,曰:“不然。使三军饥而居鼎旁,适为之甑。则莫宜之此鼎矣。”白圭闻之,曰: “无所可用者,意者徒加其甑邪?”白圭之论自悖,其少魏王大甚。以惠子之言蝺焉美,无所可用,是魏王以言无所可用者为仲父也,是以言无所用者为美也。

公孙龙说燕昭王以偃兵,昭王曰:“甚善。寡人愿与客计之。”公孙龙曰:“窃意大王之弗为也。”王曰:“何故?”公孙龙曰:“日者大王欲破齐,诸天下之士其欲破齐者,大王尽养之;知齐之险阻要塞、君臣之际者,大王尽养之;虽知而弗欲破者,大王犹若弗养。其卒果破齐以为功。今大王曰:我甚取偃兵。诸侯之士在大王之本朝者,尽善用兵者也。臣是以知大王之弗为也。王无以应。”

司马喜难墨者师於中山王前以非攻,曰:“先生之所术非攻夫?”墨者师曰:“然。” 曰:“今王兴兵而攻燕,先生将非王乎?”墨者师对曰:“然则相国是攻之乎?” 司马喜曰:“然。”墨者师曰:“今赵兴兵而攻中山,相国将是之乎?”司马喜无以应。

路说谓周颇曰“公不爱赵,天下必从。”周颇曰“固欲天下之从也。天下从,则秦利也。路说应之曰:“然则公欲秦之利夫?”周颇曰:“欲之。”路说曰:“公欲之,则胡不为从矣?”

魏令孟卬割绛、汾、安邑之地以与秦王。王喜,令起贾为孟卬求司徒於魏王。魏王不说,应起贾曰:“卬,寡人之臣也。寡人宁以臧为司徒,无用卬。愿大王之更以他人诏之也。”起贾出,遇孟卬於廷。曰:“公之事何如?”起贾曰:“公甚贱子公之主。公之主曰:宁用臧为司徒,无用公。”孟卬入见,谓魏王曰:“秦客何言?”王曰:“求以女为司徒。”孟卬曰:“王应之谓何?”王曰:“宁以臧,无用卬也。”孟卬太息曰:“宜矣王之制於秦也!王何疑秦之善臣也?以绛、汾、安邑令负牛书与秦,犹乃善牛也。卬虽不肖,独不如牛乎?且王令三将军为臣先,曰‘视卬如身’,是重臣也。令二轻臣也,令臣责,卬虽贤,固能乎?”居三日,魏王乃听起贾。凡人主之与其大官也,为有益也。今割国之锱锤矣,而因得大官,且何地以给之?大官,人臣之所欲也。孟卬令秦得其所欲,秦亦令孟卬得其所欲,责以偿矣,尚有何责?魏虽强,犹不能责无责,又况於弱?魏王之令乎孟卬为司徒,以弃其责,则拙也。

秦王立帝,宜阳许绾诞魏王,魏王将入秦。魏敬谓王曰:“以河内孰与梁重?” 王曰:“梁重。”又曰:“梁孰与身重?”王曰:“身重。”又曰:“若使秦求河内,则王将与之乎?”王曰:“弗与也。”魏敬曰:“河内,三论之下也;身,三论之上也。秦索其下而王弗听,索其上而王听之,臣窃不取也。”王曰:“甚然。”乃辍行。秦虽大胜於长平,三年然後决,士民倦,粮食。当此时也,两周全,其北存,魏举陶削卫,地方六百,有之势是而入,大蚤,奚待於魏敬之说也?夫未可以入而入,其患有将可以入而不入。入与不入之时,不可不熟论也。

白话文翻译

其七:白圭对魏王说:“市丘的鼎用来煮鸡,加水多了就淡得没法吃,加水少了就焦得不熟,然而看起来却高大美观,没什么用处。惠子的话,和这鼎差不多。” 惠子听说后说:“不对。如果三军饥饿时围在鼎旁,恰好把这鼎当作蒸饭的甑,就没有比这鼎更合适的了。” 白圭听说后说:“说它没用,难道是因为没加上甑吗?” 白圭的议论自相矛盾,太轻视魏王了。他说惠子的话 “高大美观却没用”,可魏王却把这 “没用的话” 的主人当作仲父,这是把 “没用的话” 当成了好东西。

公孙龙用停止战争的主张游说燕昭王,昭王说:“很好,我愿意和您商量这件事。” 公孙龙说:“我私下认为大王不会做的。” 昭王说:“为什么?” 公孙龙说:“从前大王想攻破齐国,天下想破齐的士人,大王全都供养;了解齐国险阻要塞、君臣关系的人,大王全都供养;即使了解却不想破齐的人,大王还是不供养。最终果然攻破齐国成就功业。如今大王说‘我很想停止战争’,但在大王朝廷里的诸侯士人,全是擅长用兵的人。我因此知道大王不会停止战争。” 昭王无话可答。

司马喜在中山王面前诘难墨家学派的老师,以反对 “非攻” 主张,说:“先生所主张的是‘非攻’吧?” 墨家老师说:“是的。” 司马喜说:“如今大王出兵攻打燕国,先生会反对大王吗?” 墨家老师回答:“既然这样,相国是赞成攻打燕国吗?” 司马喜说:“是的。” 墨家老师说:“如果赵国出兵攻打中山,相国会赞成吗?” 司马喜无话可答。

路说对周颇说:“您不亲附赵国,天下诸侯一定会追随您。” 周颇说:“我本来就想让天下追随。天下追随,对秦国有利。” 路说回应:“既然这样,您是想让秦国得利吗?” 周颇说:“想。” 路说:“您想让秦国得利,为什么不亲附赵国呢?”

魏国派孟卬割让绛、汾、安邑的土地给秦王,秦王很高兴,派起贾为孟卬向魏王请求司徒的官职。魏王不高兴,回答起贾:“孟卬是我的臣子,我宁愿用臧做司徒,也不用孟卬。希望大王换别人吧。” 起贾出来,在朝廷上遇到孟卬,孟卬问:“我的事怎么样了?” 起贾说:“您的君主太轻视您了。他说‘宁愿用臧做司徒,也不用您’。” 孟卬入宫见魏王,说:“秦国客人说了什么?” 魏王说:“他请求让你做司徒。” 孟卬说:“大王怎么回应的?” 魏王说:“我宁愿用臧,也不用你。” 孟卬长叹:“难怪大王被秦国控制啊!大王怎么怀疑秦国善待我呢?把绛、汾、安邑的土地送给秦国,就像让牛驮着书信给秦国,秦国尚且会善待牛。我虽然不才,难道还不如牛吗?况且大王曾命令三位将军为我先行,说‘看待孟卬要像看待我一样’,这是重视我啊。如今却轻视我,让我去承担割地的责任,我即使贤能,又怎么能做好呢?” 过了三天,魏王就听从了起贾的请求。大凡君主给臣子大官,是因为有益处。如今割让国家的小块土地,却因此得到大官,那哪里有这么多官位来封赏呢?大官是臣子想要的,孟卬让秦国得到它想要的土地,秦国也让孟卬得到他想要的官位,责任已经对等,还有什么可指责的?魏国即使强大,也不能指责 “没有责任的人”,何况它弱小呢?魏王让孟卬做司徒,却放弃了对他的指责,这是笨拙的做法。

秦王称帝时,宜阳的许绾欺骗魏王,说魏王可以入秦(朝见)。魏敬对魏王说:“拿河内和大梁比,哪个重要?” 魏王说:“大梁重要。” 魏敬又说:“大梁和您的身体比,哪个重要?” 魏王说:“身体重要。” 魏敬说:“如果秦国索要河内,大王会给吗?” 魏王说:“不给。” 魏敬说:“河内是三者中最不重要的,身体是三者中最重要的。秦国索要最不重要的,大王不听;索要最重要的(让您入秦,可能被扣留),大王却答应,我私下不赞成。” 魏王说:“很对。” 于是停止入秦。秦国虽然在长平大胜,却用了三年才决出胜负,士兵百姓疲惫,粮食耗尽。当时,东周、西周保全,北方地区尚存,魏国攻占陶地、削弱卫国,国土方圆六百里,有这样的势力却要入秦,太早了,何必要等魏敬劝说呢?不该入秦时却要入,祸患就会在该入时反而不入。入秦和不入秦的时机,不能不仔细研究啊。

注释

市丘之鼎:市丘(地名)产的大鼎,喻指 “外观华美却不合实用” 的事物。

洎(jì):往锅里加水。

蝺(qǔ)焉:高大的样子。

甑(zèng):古代蒸饭的器皿,需放在鼎上使用,此处喻指 “搭配得当则有用”。

偃兵:停止战争,与 “非攻” 义近。

司马喜:中山国相国,主张功利主义,反对墨家 “非攻”。

非攻:墨家核心主张,反对不义之战。

绛、汾、安邑:均为魏国地名(今山西境内),战国时多次被秦国攻占。

司徒:古代官职,掌管土地、百姓,地位重要。

负牛书:让牛驮着书信(古代传递文书的方式),喻指 “即使是工具也会被善待”。

长平:地名(今山西高平),前 260 年秦赵在此大战,秦胜,坑杀赵军四十万。

两周:指东周、西周(战国时周天子分裂成的两个小国),此时尚未被秦灭亡。

延伸阅读

《吕氏春秋・应言》:本文节选自《审应览・应言》,“应言” 即 “回应言论”,核心通过辩论案例探讨 “言行一致” 与 “时机判断”,批判 “诡辩误国”,强调 “务实应时”。这与《荀子・非十二子》“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 的批判一致,体现战国末期对 “空谈” 的反思。

“有用” 与 “无用” 的辩证:白圭以 “市丘之鼎” 讽惠子 “言无用”,惠子以 “三军饥时可作甑” 回应,实质是 “价值判断需结合语境” 的争论。这与《庄子・逍遥游》“无用之用是为大用” 的哲学命题相通,可对比道家 “超越实用” 与杂家 “务实为本” 的差异(道家重 “自然价值”,杂家重 “现实功用”)。

外交中的 “时机” 与 “权衡”:魏王差点入秦、后因魏敬劝说而止,体现 “国家利益需权衡轻重缓急”(身体>大梁>河内)。这与《孙子兵法・九变》“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 的 “权变” 思想一致,强调决策需 “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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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子・非攻上》:系统阐述 “非攻” 主张,以 “窃人桃李”“攘人犬豕” 喻 “攻国不义”,与本文墨家老师反驳司马喜的逻辑一致,可理解墨家 “反对一切侵略战争” 的立场。

《史记・燕召公世家》:记载燕昭王 “筑黄金台招贤”,最终 “破齐复仇”,与本文公孙龙 “昭王养攻齐之士” 的记载呼应,展现燕昭王 “言行不一” 的现实(表面想偃兵,实际重攻战)。

《战国策・赵策》:记载长平之战后 “秦围邯郸”,魏王因畏惧秦国,不敢救赵,与本文 “魏王差点入秦” 的背景一致,反映战国后期魏国 “受制于秦” 的困境,印证 “时机误判则国危” 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