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曰:古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兵之所自来者上矣,与始有民俱。凡兵也者,威也;威也者,力也。民之有威力,性也。性者,所受于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武者不能革,而工者不能移。

兵所自来者久矣。黄、炎故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难矣,五帝固相与争矣。递兴废,胜者用事。人曰“蚩尤作兵”,蚩尤非作兵也,利其械矣。未有蚩尤之时,民固剥林木以战矣,胜者为长。长则犹不足治之,故立君。君又不足以治之,故立天子。天子之立也出于君,君之立也出于长,长之立也出于争。争斗之所自来者久矣,不可禁,不可止。故古之贤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

家无怒笞,则竖子、婴儿之有过也立见;国无刑罚,则百姓之相侵也立见;天下无诛伐,则诸侯之相暴也立见。故怒笞不可偃于家,刑罚不可偃于国,诛伐不可偃于天下,有巧有拙而已矣。故古之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

夫有以饐死者,欲禁天下之食,悖;有以乘舟死者,欲禁天下之船,悖;有以用兵丧其国者,欲偃天下之兵,悖。夫兵不可偃也,譬之若水火然,善用之则为福,不能用之则为祸;若用药者然,得良药则活人,得恶药则杀人。义兵之为天下良药也亦大矣。

且兵之所自来者远矣,未尝少选不用。贵贱、长少、贤不肖者相与同,有巨有微而已矣。察兵之微:在心而未发,兵也;疾视,兵也;作色,兵也;傲言,兵也;援推,兵也;连反,兵也;侈斗,兵也;三军攻战,兵也。此八者皆兵也,微巨之争也。今世之以偃兵疾说者,终身用兵而不自知悖,故说虽强,谈虽辨,文学虽博,犹不见听。故古之圣王有义兵而无有偃兵。

兵诚义,以诛暴君而振苦民,民之说也,若孝子之见慈亲也,若饥者之见美食也;民之号呼而走之,若强弩之射于深谿也,若积大水而失其壅堤也。中主犹若不能有其民,而况于暴君乎?

白话文翻译

第二种说法:古代圣王拥有正义之师,而从没有废止战争的道理。战争的由来极其久远,自人类诞生时就已存在。大凡战争,本质是威慑;威慑的本质,是力量。民众具备威慑与力量,是天性使然。这种天性源于上天赋予,并非人力所能改变。勇武的人不能变革它,灵巧的人也不能转移它。

战争的起源由来已久。黄帝与炎帝曾用水火交战,共工氏早已发难,五帝之间本就相互争斗。朝代更迭兴衰,胜利者执掌政权。有人说 “蚩尤发明了兵器”,其实蚩尤并非发明兵器,只是改良了器械。在蚩尤之前,民众早已削尖林木作为武器战斗,胜利者成为首领。首领不足以治理,于是设立君主。君主仍不足以治理,于是设立天子。天子的设立源于君主,君主的设立源于首领,首领的设立源于争斗。争斗的由来已久,不可禁止,不可阻止。所以古代贤王拥有正义之师,而不废止战争。

家中没有鞭笞惩戒,僮仆、婴儿犯错立刻会显现;国家没有刑罚约束,百姓相互侵犯立刻会显现;天下没有诛伐威慑,诸侯相互施暴立刻会显现。所以鞭笞不可在家中废止,刑罚不可在国中废止,诛伐不可在天下废止,只是运用时存在巧妙与笨拙的区别。因此古代圣王拥有正义之师,而不废止战争。

有人因食物噎死,就想禁止天下人进食,这是荒谬的;有人因乘船溺亡,就想禁止天下人乘船,这是荒谬的;有人因用兵而亡国,就想废止天下一切战争,这也是荒谬的。战争不可废止,就像水火一样,善于运用就造福,不善运用就为祸;如同用药,得到良药能救人,得到毒药会杀人。正义之师作为拯救天下的良药,作用实在太大了。

况且战争的由来极远,从未有片刻不用。无论贵贱、长幼、贤愚,都同样经历,只是规模有大有小罢了。考察战争的细微形态:怨恨藏于心未发作,已是战争的萌芽;怒目相视,是战争;脸色愤激,是战争;傲慢言语,是战争;推搡拉扯,是战争;相互争斗,是战争;大规模斗殴,是战争;军队攻战,也是战争。这八种都是战争,只是规模大小不同。如今那些极力主张废止战争的人,终身都在使用 “战争” 却不自知荒谬,所以即便说辞强硬、论辩精彩、学识渊博,仍然不被采纳。因此古代圣王拥有正义之师,而不废止战争。

战争若确实符合道义,用以诛杀暴君、拯救苦难民众,民众的喜悦就像孝子见到慈父,像饥者见到美食;民众呼喊着投奔正义之师,如同强弩射向深谷般迅猛,如同积水冲垮堤坝般不可阻挡。中等才能的君主尚且无法保有民众,何况暴君呢?

注释

偃兵:偃,停止;偃兵指废止战争,是战国时期墨家等学派的主张。

黄、炎故用水火:黄帝与炎帝曾战于阪泉,传说中使用水攻火攻等战术。

共工氏固次作难:共工氏是上古部落首领,传说曾与颛顼争帝,“作难” 指发动战争。

蚩尤作兵:蚩尤是上古战神,传说发明金属兵器,《世本》载 “蚩尤作兵:戈、矛、戟、酋矛、夷矛”。

竖子:僮仆,此处指未成年的仆人。

少选:片刻,“未尝少选不用” 指战争从未停止。

援推、连反:援推指推搡拉扯,连反指相互争斗,均指肢体冲突。

中主:中等才能的君主,与 “贤主”“暴君” 相对。

延伸阅读

《吕氏春秋・荡兵》

本文节选自《吕氏春秋・荡兵》,该篇批判 “偃兵” 主张,提出 “兵之所自来者上矣” 的战争起源论,可对照原文理解战国时期对战争正义性的探讨。

《墨子・非攻》

墨家核心主张 “非攻”,反对不义战争,如 “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非”,与文中 “义兵不可偃” 的立场形成对立。

《孙子兵法・始计》

兵家经典提出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强调战争的慎重与谋略,可与文中 “善用之则为福” 的实用主义相互补充。

《孟子・尽心下》

儒家主张 “春秋无义战”,但认可 “汤武革命” 的正义性,如 “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与文中 “诛暴君而振苦民” 的义兵思想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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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君书・画策》

法家提出 “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主张通过战争实现统一,与文中 “兵不可偃” 的逻辑一致,体现战国时期的现实主义战争观。

《战国策・秦策一》

记载苏秦游说秦王 “废文任武,厚养死士”,展现战国纵横家对战争作用的推崇,可与文中 “威也者,力也” 的力量论对照。

《盐铁论・繇役》

汉代贤良文学批判汉武帝穷兵黩武,主张 “偃兵休士”,与文中 “义兵之为良药” 的观点形成古今对话。

《贞观政要・征伐》

唐太宗强调 “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继承 “义兵” 思想,主张 “诛暴静乱”,可视为对文中 “诛暴君而振苦民” 的实践诠释。

《明夷待访录・兵制》

黄宗羲批判封建兵制 “为兵者甚多,为民者甚少”,提出 “兵民合一”,其对战争本质的反思延续了 “义兵” 理论的民本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