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曰:审知生,圣人之要也;审知死,圣人之极也。知生也者,不以害生,养生之谓也;知死也者,不以害死,安死之谓也。此二者,圣人之所独决也。

凡生于天地之间,其必有死,所不免也。孝子之重其亲也,慈亲之爱其子也,痛于肌骨,性也。所重所爱,死而弃之沟壑,人之情不忍为也,故有葬死之义。葬也者,藏也,慈亲孝子之所慎也。慎之者,以生人之心虑。以生人之心为死者虑也,莫如无动,莫如无发。无发无动,莫如无有可利,则此之谓重闭。

古之人有藏于广野深山而安者矣,非珠玉国宝之谓也,葬不可不藏也。葬浅则狐狸抇之,深则及于水泉。故凡葬必于高陵之上,以避狐狸之患、水泉之湿。此则善矣,而忘奸邪、盗贼、寇乱之难,岂不惑哉?譬之若瞽师之避柱也,避柱而疾触杙也。奸邪、盗贼、寇乱之患,此杙之大者也。慈亲孝子避之者,得葬之情矣。

善棺椁,所以避蝼蚁蛇虫也。今世俗大乱,人主愈侈其葬,则心非为乎死者虑也,生者以相矜尚也。侈糜者以为荣,俭节者以为陋,不以便死为故,而徒以生者之诽誉为务。此非慈亲孝子之心也。父虽死,孝子之重之不怠;子虽死,慈亲之爱之不懈。夫葬所爱所重,而以生者之所甚欲,其以安之也,若之何哉?

民之于利也,犯流矢,蹈白刃,涉血[插图]肝以求之。野人之无闻者,忍亲戚、兄弟、知交以求利。今无此之危,无此之丑,其为利甚厚,乘车食肉,泽及子孙。虽圣人犹不能禁,而况于乱?

国弥大,家弥富,葬弥厚。含珠鳞施,玩好货宝,钟鼎壶滥,舆马衣被戈剑,不可胜其数。诸养生之具,无不从者。题凑之室,棺椁数袭,积石积炭,以环其外。奸人闻之,传以相告。上虽以严威重罪禁之,犹不可止。且死者弥久,生者弥疏;生者弥疏,则守者弥怠;守者弥怠而葬器如故,其势固不安矣。

世俗之行丧,载之以大輴,羽旄旌旗、如云偻翣以督之,珠玉以佩之,黼黻文章以饬之,引绋者左右万人以行之,以军制立之然后可。以此观世,则美矣,侈矣;以此为死,则不可也。苟便于死,则虽贫国劳民,若慈亲孝子者之所不辞为也。

白话文翻译

第二种说法:审慎地了解生的意义,是圣人的关键;审慎地了解死的道理,是圣人的终极追求。懂得生的人,不做危害生命的事,这就是养生;懂得死的人,不做因死而害生的事,这就是安死。这两方面,是圣人独自能决断的。

凡是生于天地之间的生命,必定有死的一天,这是不可避免的。孝子尊重父母,慈亲爱护子女,痛入肌骨,这是天性。对于所尊重所爱护的人,死后若将其弃于沟壑,人之常情是不忍心的,所以有了安葬死者的道义。葬,就是藏,是慈亲孝子所谨慎对待的事。之所以谨慎,是用活人的心思为死者考虑。用活人的心思为死者考虑,最好是让死者不受扰动,不受发掘。要做到不受发掘和扰动,最好是让墓葬没有可供人图利的东西,这就叫做 “重闭”(严密藏护)。

古代有人安葬在广野深山中而安然无事,这不是说陪葬珠玉国宝之类。安葬不可不深藏。葬浅了狐狸会挖掘,葬深了会触及泉水。所以凡是安葬一定要在高陵之上,以避开狐狸的祸害和泉水的潮湿。这样做固然好,但如果忘了奸邪、盗贼、寇乱的灾难,岂不是糊涂吗?就像盲乐师避开柱子,却很快撞到了小木桩。奸邪、盗贼、寇乱的祸患,就是更大的木桩。慈亲孝子避开这些,才算符合安葬的本意。

用好的棺椁,是为了避免蝼蚁蛇虫的侵害。如今世俗大乱,君主安葬越发奢侈,他们的心并非为死者考虑,而是活着的人以此相互夸耀。以奢侈浪费为荣,以节俭朴素为陋,不把利于死者作为根本,而只把活人的诽谤赞誉作为追求。这不是慈亲孝子的本心。父亲虽死,孝子对他的尊重毫不懈怠;儿子虽死,慈亲对他的爱毫不减弱。安葬所爱的人、所尊重的人,却用活着的人所极力追求的东西,想借此让死者安宁,怎么可能呢?

百姓对于利益,即使冒着流矢、踩着刀刃、血染肝肺也要去追求。没有见识的粗野之人,忍心抛弃亲戚、兄弟、知交去求利。如今没有求利的危险,没有求利的丑名,却能得到丰厚的利益,能乘车吃肉,恩泽惠及子孙。这样的诱惑即使圣人也不能禁止,何况是乱世呢?

国家越大,家族越富,葬礼就越厚重。死者口中含珠,身上覆盖玉衣,陪葬的玩好货宝、钟鼎壶滥、车马衣被戈剑,数不尽数。各种养生用具,没有不随葬的。用厚木累积成的 “题凑” 之室,棺椁套数层,外面环绕积石积炭。奸邪之人听说后,就互相传告。君主即使以严威重罪禁止,仍无法制止。而且死者去世越久,生者关系越疏远;生者关系越疏远,守墓的人就越懈怠;守墓人越懈怠而随葬器物依然如故,那墓葬的安全必然无法保障。

世俗举办丧事,用大灵车运载棺柩,羽旄旌旗如云彩般的偻翣(棺饰)簇拥着,身上佩戴珠玉,用黼黻花纹装饰棺椁,牵引灵车的左右有上万人,按军阵规制排列才能前行。以此来看世道,是华美了,奢侈了;但以此为死者考虑,就不行了。如果真的利于死者,即使使国家贫困、百姓劳苦,慈亲孝子也不会推辞去做。

注释

审知生,圣人之要也:审,审慎;要,关键。指圣人以正确认知 “生” 为治国修身的根本。

安死:使死者安宁,不因厚葬引发祸乱,与 “养生” 形成生死观的呼应。

重闭:严密藏护,此处指墓葬中不设可图利之物,避免被盗掘。

抇(hú):挖掘,“狐狸抇之” 指野兽刨食尸体,是古人薄葬的重要理由。

杙(yì):小木桩,比喻避小害而遇大患,讽刺只防自然侵害却忽视人为盗掘。

含珠鳞施:含珠指死者口中含珠玉;鳞施即 “玉衣”,用玉片连缀如鱼鳞,为汉代贵族葬制。

题凑之室:“题凑” 指用木材累积成椁室,木材头部向内,是周代天子葬制,后为贵族沿用。

积石积炭:用石块、炭层包裹棺椁,起防潮、防盗作用,常见于战国至汉代大墓。

大輴(chūn):大型灵车,“輴” 本指载棺的车,此处形容葬礼排场。

羽旄旌旗、如云偻翣(shà):羽旄指羽毛装饰的旗,偻翣指棺椁两侧的扇形装饰物,均为丧礼仪仗。

引绋(fú)者:绋指牵引灵车的绳索,“引绋者” 即拉灵车的人,古礼以人数彰显身份。

延伸阅读

《吕氏春秋・节葬》

本文节选自《吕氏春秋・节葬》,该篇系统批判厚葬陋俗,主张 “审知生死”“以生人之心为死者虑”,可对照原文理解战国时期墨家、法家对薄葬的共同推崇。

《墨子・节葬下》

墨家提出 “棺三寸,足以朽体;衣三领,足以覆恶”,强调 “富国家,众人民” 的薄葬观,与文中 “葬不可不藏,亦不可过侈” 的思想高度契合。

《庄子・列御寇》

庄子谓 “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主张 “裸葬” 以回归自然,对儒家厚葬传统形成激进批判,可对比文中 “藏于广野深山” 的朴素葬制。

《盐铁论・散不足》

汉代贤良文学痛斥 “生不能致其爱敬,死以奢侈相高”,与文中 “生者以相矜尚” 的批判形成跨时代呼应,展现厚葬之风的历史延续性。

相关阅读

《史记・秦始皇本纪》

记载秦始皇陵 “以水银为百川江河”“机弩矢有所穿近者辄射之”,其奢侈程度与文中 “题凑之室,积石积炭” 的描述相互印证,成为厚葬亡国的典型案例。

《汉书・楚元王传》

刘向谏元帝 “棺椁必重,衣食必多,丘陇必巨” 导致 “奸邪之谋动心”,引用孔子 “丧与其易也宁戚”,将厚葬与国家治乱直接关联。

《洛阳伽蓝记・城北》

北魏杨衒之记载 “元琛葬礼,百官赴吊,车骑填街”,展现南北朝时期贵族厚葬之风,可与文中 “引绋者左右万人” 的排场形成历史对照。

《明夷待访录・财计》

黄宗羲批判 “厚葬久丧,耗财病民”,主张 “葬者,藏也,使其不可得见而已”,继承并发展了文中 “重闭无利” 的节葬思想。

《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

纪昀记载盗墓者 “见棺中锦被绣枕,珍玩狼藉”,最终因分赃相杀,以小说形式印证文中 “葬器如故,其势固不安” 的盗墓悲剧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