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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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曰:失之乎数,求之乎信,疑;失之乎势,求之乎国,危。吞舟之鱼,陆处则不胜蝼蚁。权钧则不能相使,势等则不能相并,治乱齐则不能相正。故小大、轻重、少多、治乱,不可不察,此祸福之门也。
凡冠带之国,舟车之所通,不用象、译、狄鞮,方三千里。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择宫之中而立庙。天下之地,方千里以为国,所以极治任也。非不能大也,其大不若小,其多不若少。众封建,非以私贤也,所以便势全威,所以博义。义博利则无敌,无敌者安。故观於上世,其封建众者,其福长,其名彰。神农十七世有天下,与天下同之也。
王者之封建也,弥近弥大,弥远弥小。海上有十里之诸侯。以大使小,以重使轻,以众使寡,此王者之所以家以完也。故曰以滕、费则劳,以邹、鲁则逸,以宋、郑则犹倍日而驰也,以齐、楚则举而加纲旃而已矣。所用弥大,所欲弥易。汤其无郼,武其无岐,贤虽十全,不能成功。汤、武之贤。而犹藉知乎势,又况不及汤、武者乎?故以大畜小吉,以小畜大灭,以重使轻从,以轻使重凶。自此观之,夫欲定一世,安黔首之命,功名著乎盘盂,铭篆著乎壶鉴,其势不厌尊,其实不厌多。多实尊势,贤士制之,以遇乱世,王犹尚少。
天下之民穷矣苦矣。民之穷苦弥甚,王者之弥易。凡王也者,穷苦之救也。水用舟,陆用车,涂用輴,沙用鸠,山用樏,因其势也者令行。位尊者其教受,威立者其奸止,此畜人之道也。故以万乘令乎千乘易,以千乘令乎一家易,以一家令乎一人易。尝识及此,虽尧、舜不能。诸侯不欲臣於人,而不得已。其势不便,则奚以易臣?权轻重,审大小,多建封,所以便其势也。王也者,势也。王也者,势无敌也。势有敌则王者废矣。有知小之愈於大、少之贤於多者,则知无敌矣。知无敌则似类嫌疑之道远矣。故先王之法,立天子不使诸侯疑焉,立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适子不使庶孽疑焉。疑生争,争生乱。是故诸侯失位则天下乱,大夫无等则朝廷乱,妻妾不分则家室乱,适孽无别则宗族乱。慎子曰:“今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足为百人分也,由未定。由未定,尧且屈力,而况众人乎?积兔满市,行者不顾,非不欲兔也,分已定矣。分已定,人虽鄙,不争。”故治天下及国,在乎定分而已矣。
庄王围宋九月,康王围宋五月,声王围宋十月。楚三围宋矣,而不能亡。非不可亡也,以宋攻楚,奚时止矣?凡功之立也,贤不肖强弱治乱异也。
齐简公有臣曰诸御鞅,谏於简公曰:“陈成常与宰予,之二臣者,甚相憎也。臣恐其相攻也。相攻唯固,则危上矣。愿君之去一人也。”简公曰: “非而细人所能识也。”居无几何,陈成常果攻宰予於庭,即简公於庙。简公喟焉太息曰:“余不能用鞅之言,以至此患也。”失其数,无其势,虽悔无听鞅也,与无悔同。是不知恃可恃,而恃不恃也。周鼎著象,为其理之通也。理通,君道也。
白话文翻译
其六:违背规律,却想靠诚信成事,必然疑惑;失去权势,却想靠国家存续,必然危险。能吞下船只的大鱼,搁浅在陆地就敌不过蝼蚁。权力均等就无法役使对方,势力相当就无法兼并对方,治乱状况相同就无法纠正对方。所以大小、轻重、多少、治乱,不可不审察,这是祸福的关键。
凡是礼仪之邦,舟车能通达的地方,不用翻译就能沟通,方圆三千里。古代的帝王,选择天下的中心建立国都,选择国都的中心建立宫殿,选择宫殿的中心建立宗庙。天下的土地,以方圆千里建立国家,足以尽施治理。不是不能扩大,而是大不如小,多不如少。多分封诸侯,不是偏爱贤人,而是为了便利形势、保全权威,为了广施道义。道义广博、利益均沾就会无敌,无敌就能安定。所以观察上古,分封诸侯多的,福运长久,名声显著。神农氏十七代拥有天下,就是因为与天下人共享利益。
帝王分封诸侯,越近的封地越大,越远的封地越小。海边有方圆十里的诸侯。以大统小,以重驭轻,以多领少,这是帝王使天下完备的方法。所以说,以滕、费这样的小国(统辖天下)就劳累,以邹、鲁这样的中等国家就安逸,以宋、郑这样的大国就像连日奔驰,以齐、楚这样的强国就像举手投足般容易。所用的力量越大,达成目标越容易。商汤若没有郼地,周武王若没有岐地,即使贤能完备,也无法成功。汤、武这样的贤王尚且要借助权势,何况不如他们的人呢?所以以大统小吉祥,以小统大灭亡;以重驭轻顺从,以轻驭重凶险。由此可见,要安定天下、保全百姓性命、让功名刻于礼器、铭文载于壶鉴,权势越尊越好,实力越多越好。实力雄厚、权势尊崇,再由贤士掌控,即便遭遇乱世,称王也不难。
天下百姓穷困苦难。百姓越穷苦,帝王越容易崛起。帝王就是穷苦百姓的救星。水路用船,陆路用车,泥泞路用輴(人力车),沙地用鸠(沙地车),山路用樏(登山车),顺应形势才能令行禁止。地位尊贵的人,教化能被接受;威严确立的人,奸邪能被制止,这是统治人的方法。所以以万乘之国命令千乘之国容易,以千乘之国命令大夫之家容易,以大夫之家命令个人容易。若不懂这个道理,即使尧、舜也做不到。诸侯不愿臣服于人,却不得不臣服。若形势不利,怎能不臣服?权衡轻重,审察大小,多分封诸侯,是为了便利形势。帝王靠的是权势,帝王的权势无人能敌。权势有了匹敌,帝王就会被废除。懂得小胜过大、少优于多的人,就懂得如何无敌。懂得无敌,就会远离类似嫌疑的祸患。所以先王之法:立天子不让诸侯猜疑,立诸侯不让大夫猜疑,立嫡子不让庶子猜疑。猜疑生争斗,争斗生混乱。因此诸侯失位则天下乱,大夫无等级则朝廷乱,妻妾不分则家室乱,嫡庶无别则宗族乱。慎子说:“一只兔子跑,百人追逐,不是一只兔子够百人分,而是归属未定。归属未定,尧尚且费力,何况众人?满市的兔子,路人不看,不是不想要,而是归属已定。归属已定,再鄙陋的人也不争。” 所以治理天下和国家,关键在于确定名分。
楚庄王围宋九个月,楚康王围宋五个月,楚声王围宋十个月。楚国三次围宋,却不能灭亡它。不是不能灭亡,而是以宋攻楚的战乱何时能止?功业能否建立,取决于贤与不肖、强与弱、治与乱的差异。
齐简公有个臣子叫诸御鞅,劝谏简公说:“陈成常与宰予,这两个大臣互相憎恨。我担心他们互相攻击,攻击若加剧,会危害君主。希望您罢免其中一人。” 简公说:“这不是你这种小人能明白的。” 没过多久,陈成常在朝廷攻杀宰予,在宗庙劫持简公。简公长叹:“我没听诸御鞅的话,才遭此祸。” 失去规律,没有权势,即使后悔没听诸御鞅的话,也无济于事。周鼎刻绘物象,是因为它象征道理贯通。道理贯通,才是君道。
注释
失之乎数:“数” 指规律、方法,失去规律。
吞舟之鱼:能吞下船只的大鱼,喻指强大者脱离适宜环境则弱小。
冠带之国:礼仪之邦,代指中原诸侯国。
象、译、狄鞮(dī):均为翻译官,“象” 译南方语,“狄鞮” 译北方语。
輴(chūn)、鸠、樏(léi):古代不同路况的交通工具,輴用于泥泞,鸠用于沙地,樏用于山路。
适子:“适” 通 “嫡”,指正妻所生之子。
庶孽:妾所生之子。
庄王、康王、声王:均为楚国君主,三次围宋均未灭宋,体现 “势” 的重要性。
陈成常、宰予:陈成常即田成子,齐国大夫,后篡齐;宰予为齐简公宠臣,被田成子所杀。
延伸阅读
《吕氏春秋・慎势》:本文节选自《审分览・慎势》,核心思想是 “定分止争、慎守权势”,与《商君书・定分》中 “一兔走,百人逐之;积兔于市,过而不顾” 的论述同源,均强调 “名分” 对社会秩序的关键作用。
分封制的 “势” 与 “分”:文中主张 “多建封,便其势”,认为分封能通过 “以大统小” 稳定秩序,这与西周分封制 “封建亲戚,以藩屏周” 的实践一致,可对比战国时期 “郡县制” 与 “分封制” 的争论(如李斯反对分封,认为 “置诸侯不便”),理解先秦政治制度的演变逻辑。
“势” 在法家思想中的地位:慎子(慎到)是法家 “势治” 派代表,主张 “贤智未足以服众,而势位足以屈贤”,本文引其 “兔走” 寓言,体现杂家对法家 “势” 与 “分” 的吸收。可延伸阅读《韩非子・难势》中对慎子 “势治” 的辩论,理解法家内部对 “势” 与 “贤” 关系的不同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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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宣公十四年》:记载 “楚庄王围宋” 的背景(因宋杀楚使),与本文 “楚三围宋” 的记载呼应,展现春秋时期 “势均力敌则战争难决” 的现实,印证 “势敌则王者废” 的观点。
《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详细记载陈成常(田成子)弑齐简公、篡夺齐国政权的过程,与诸御鞅的劝谏形成对比,凸显 “失势失数则亡” 的历史教训。
《荀子・王制》:“分均则不偏,势齐则不壹,众齐则不使”,与本文 “权钧则不能相使” 的观点一致,体现儒家与杂家对 “等级名分” 的共同重视,可对比两者对 “定分” 目的的差异(儒家重 “礼”,杂家重 “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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