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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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曰: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天子。天子之动也,以全天为故者也。此官之所自立也。立官者,以全生也。今世之惑主,多官而反以害生,则失所为立之矣。譬之若修兵者,以备寇也。今修兵而反以自攻,则亦失所为修之矣。夫水之性清,土者抇之,故不得清。人之性寿,物者抇之,故不得寿。物也者,所以养性也,非所以性养也。今世之人,惑者多以性养物,则不知轻重也。不知轻重,则重者为轻,轻者为重矣。若此,则每动无不败。以此为君,悖;以此为臣,乱;以此为子,狂。三者国有一焉,无幸必亡。今有声於此,耳听之必慊已,听之则使人聋,必弗听。有色於此,目视之必慊已,视之则使人盲,必弗视。有味於此,口食之必慊已,食之则使人瘖,必弗食。是故圣人之於声色滋味也,利於性则取之,害於性则舍之,此全性之道也。世之贵富者,其於声色滋味也,多惑者。日夜求,幸而得之则遁焉。遁焉,性恶得不伤?万人操弓,共射其一招,招无不中。万物章章,以害一生,生无不伤;以便一生,生无不长。故圣人之制万物也,以全其天也。天全,则神和矣,目明矣,耳聪矣,鼻臭矣,口敏矣,三百六十节皆通利矣。若此人者,不言而信,不谋而当,不虑而得;精通乎天地,神覆乎宇宙;其於物无不受也,无不裹也,若天地然;上为天子而不骄,下为匹夫而不惛。此之谓全德之人。贵富而不知道,适足以为患,不如贫贱。贫贱之致物也难,虽欲过之,奚由?出则以车,入则以辇,务以自佚,命之曰“招蹶之机”。肥肉厚酒,务以自强,命之曰“烂肠之食”。靡曼皓齿,郑卫之音,务以自乐,命之曰“伐性之斧”。三患者,贵富之所致也。故古之人有不肯贵富者矣,由重生故也;非夸以名也,为其实也。则此论之不可不察也。
白话文翻译:
第二种说法:最初生育万物的是上天,而养育成就万物的是人类。能够养护上天所生育的万物而不加以损害的人,称作天子。天子的行动,以保全天道为根本目的,这便是设立官职的初衷。设立官职,是为了保全众生的天性。如今世上的昏庸君主,设置众多官职却反而损害民生,这就违背了设立官职的本意。这就好比训练军队本是为了防备贼寇,如今训练军队却反而用来攻击自己,也就违背了训练军队的初衷。
水的本性是清澈的,泥土搅浑了它,所以水无法保持清澈。人的本性是可以长寿的,外物扰乱了它,所以人无法得以长寿。外物本是用来养护人的天性的,而非用天性去供养外物。如今世上的人,糊涂者多为了外物而损耗天性,这是不懂得轻重之分。不懂得轻重,就会把重要的当作次要的,把次要的当作重要的。如此一来,每一次行动无不会失败。用这种态度做君主,就会悖逆天道;做臣子,就会扰乱政局;做子女,就会狂悖不孝。这三种情况中只要有一种在国家出现,国家就必定会灭亡,没有侥幸可言。
假设有一种声音在此,耳朵听了必定感到满足,但听了就会使人耳聋,那就一定不会去听。有一种颜色在此,眼睛看了必定感到满足,但看了就会使人失明,那就一定不会去看。有一种滋味在此,嘴巴吃了必定感到满足,但吃了就会使人失声,那就一定不会去吃。因此,圣人对于音乐、美色、滋味这些东西,有利于天性的就取用,有害于天性的就舍弃,这是保全天性的方法。世上富贵的人,对于音乐、美色、滋味大多容易沉迷。他们日夜追求,侥幸得到后就放纵无度。如此放纵,天性怎能不受到伤害?
一万人拿起弓箭,共同射向同一个箭靶,箭靶没有不被射中的。万物纷纷扰扰,如果都用来伤害一个生命,这个生命没有不被伤害的;如果都用来养护一个生命,这个生命没有不长寿的。所以圣人管理万物,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天性。天性保全,精神就和谐了,眼睛就明亮了,耳朵就灵敏了,鼻子就嗅觉灵敏了,嘴巴就味觉敏锐了,全身三百六十个关节都通畅舒展了。像这样的人,不用说话就有信义,不用谋划就行事得当,不用思考就有所收获;他的精气与天地相通,精神覆盖宇宙;他对于万物无所不包容,就像天地一样;上做天子而不骄傲,下做平民而不忧闷。这就叫做德行完备的人。
拥有富贵却不懂得养生之道,只会成为祸患,不如贫贱之人。贫贱的人获得物质享受困难,即使想过度放纵,又从何做起呢?出门乘车,进门坐辇,务求安逸享乐,这其实是 “招致脚病的机关”。吃肥肉、喝醇酒,务求强健身体,这其实是 “腐烂肠胃的食物”。迷恋肌肤柔滑、牙齿洁白的美色,沉溺于郑国、卫国的靡靡之音,务求自我享乐,这其实是 “砍伐天性的利斧”。这三种祸患,都是富贵带来的。所以古代有不肯追求富贵的人,是因为看重生命的缘故;不是为了用名声夸耀,而是为了保全生命的实质。因此,这个道理不可不仔细体察。
注释:
撄(yīng):触犯,此处指损害、违背。
官之所自立:官职设立的根本目的。古代认为官职应辅助天子保全民生天性。
性养:以天性供养外物,即本末倒置地为外物损耗生命本质。
慊(qiè):满足,惬意。
瘖(yīn):哑,不能说话。
三百六十节:代指全身关节,古人认为人体有三百六十个主要关节。
蹶(jué):脚部疾病,此处泛指身体疾病。
靡曼皓齿:指肌肤柔滑、牙齿洁白的美女,代指美色。
郑卫之音:春秋战国时郑国、卫国的民间音乐,因风格奢靡被儒家视为 “淫乐”。
伐性之斧:比喻危害身心的事物,如美色、享乐等。
延伸阅读:
《吕氏春秋・本生》
本文节选自《吕氏春秋・本生》,该篇集中阐述了道家 “贵生”“全性” 的思想,强调养生需顺应天性,克制欲望。可对照原文理解 “物养性” 与 “性养物” 的辩证关系,以及富贵对天性的危害。
《庄子・养生主》
庄子的经典篇章,以 “庖丁解牛” 等寓言阐明顺应自然、保全天性的养生之道,提出 “缘督以为经”(遵循中道)的理念,与文中 “全性之道” 相通。
《淮南子・精神训》
西汉道家著作,论述精神与形体的关系,主张 “轻物重生”,如 “圣人不以物滑和”,可与文中批判 “以性养物” 的观点相互印证。
《列子・杨朱》
托名列子的道家文献,虽主张 “贵己”“享乐”,但其中对 “生” 与 “物” 关系的讨论(如 “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可对比本文的 “全性” 思想。
相关阅读:
《黄帝内经・上古天真论》
中医经典,提出 “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 的养生原则,强调顺应自然以全生,与文中 “全天”“全性” 理念一致。
《论语・述而》
孔子提出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体现儒家对富贵与德行关系的态度,可对比道家 “重生轻物” 的价值观。
《韩非子・解老》
法家对《老子》的阐释,其中 “圣人爱精神而贵处静” 强调节制欲望以养神,与文中 “利性则取,害性则舍” 的养生观有相通之处。
《论衡・道虚》
东汉王充批判神仙方术,主张 “夫有始者必有终,有终者必有始,自然之道也”,从唯物论角度探讨生命本质,可对比本文的道家养生思想。
《抱朴子・内篇・养生》
晋代葛洪的道教养生著作,系统论述炼丹、导引、房中术等养生方法,虽侧重修仙,但其 “爱之于微,必成之于著” 的谨慎养生态度与本文 “全性之道” 有共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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